这个问题的答案够写一本文学史了「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长恨歌》为什么会叫长恨歌?「恨」字怎么理解,是解读这首长诗的关键从这个问题开始,能八卦出一系列的问题来:白居易对李杨爱情的态度是同情还是否定?《长恨歌》是写实还是虚构,抒情还是叙事,讽谕还是感伤?马嵬兵变有没有隐藏剧情,杨玉环到底死了没有?为什么杨玉环死后还会有海外仙山的内容?。
这绝不夸张比如俞平伯在《长恨歌及长恨歌传的传疑》(1929年《小说月报》二十卷第二号)中,就进行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从《长恨歌》与《长恨歌传》里关于杨妃之死的混乱场景的描写,推测其实杨玉环不是被赐死而是为六军劫辱,生死不明,明皇幸蜀归来,派使者寻访到杨妃已沦落风尘(海外仙山的种种描写疑似青楼)。
,两人不得团圆「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明谓生离,不谓死别;况太真以贵妃之尊乃不免风尘之劫,贻闱壶之玷,可恨孰甚焉?故结之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言其耻辱终古不泯也这个推测在80年代被。
周煦良重新提起,但他认为此处的「长恨」是因为李隆基对杨妃念念不忘,杨玉环却把唐明皇给忘了,恨的是杨玉环对爱情不忠(此处应有吐槽)马嵬坡的隐藏剧情在索隐派的不断深挖下,细节不断丰富,比如宫女代死,陈玄礼偷放,以至于贵妃跟着。
遣唐使的船东渡到了日本之类,不一而足这类「隐事说」立论的基础,其实是「以诗证史」,认为《长恨歌》所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所以不仅要想办法解决杨玉环做寿王妃的历史为啥在诗和传中都不见了,更要努力把「海外仙山」一段合理化。
个人来说对于这种太过小说家言的索隐,一直抱有几分警惕虽然《长恨歌》中的人物实有其人,但毕竟是写进了诗里,剪裁,加工,作者个人思想感情的投射,这些都必不可少,故事一定是艺术化了的此外白居易拿到的,也不过是道听途说来的八卦,不是第一手资料。
当然白居易自己的八卦也被人挖了 王拾遗在《他生未卜此生休——论长恨歌的主题思想》(宁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年02期)考证出白居易有一个相恋却没能相守的地下恋人「湘灵」,当他被贬做江州司马时,还带着这位「东邻。
婵娟子」赠他的一双鞋,想象着「双行复双止」《长恨歌》里作者大谈「爱情专一论」,不过是借他人酒杯,一抒自己爱情之恨即使这段爱情真的是白居易写作《长恨歌》的心理动因,从文本看,《长恨歌》写的毕竟是李隆基与杨玉环而不是白居易和他的湘灵。
《长恨歌》主题的争论,最大的分歧是在爱情说还是讽谕说陈鸿《长恨歌传》:质夫举酒于乐天前曰,夫希代之事,非遇出世之才润色之,则与时消没,不闻于世乐天深于诗,多于情者也试为歌之如何?乐天因为长恨歌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
陈鸿的说法,一下子就提出了两个创作目的「长恨」究竟是为「感其事」,还是「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爱情说,讽谕说,双主题说,多主题说之类,大部分的分析,都是出自这三者之间多少分析珠玉在前,大家有兴趣可以自己找找。
对这个问题没有太深的研究,说点自己的感想,算是抛砖引玉吧从「汉皇重色思倾国」到「尽日君王看不足」,《长恨歌》第一部分的内容概括起来,就是写了两个字——「专宠」这一部分并不是关于爱情的描写,而是写了一个君王对宠妃的沉迷。
「三千宠爱在一身」,于李杨两人之间,难能可贵,但「从此君王不早朝」、「姊妹兄弟皆列土」以及六宫粉黛的怨旷(这个主题元白等人曾反复题咏过)等等,都成了这份宠爱的副产品作者一直是客观地带着评判的口气在写着明皇对贵妃的专宠,花团锦簇的文字背后,是山雨欲来的预警。
一切在「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达到顶峰蒙太奇式的剪接,是古人惯用的春秋笔法,熟悉古诗套路的,都能感觉到这句话中的讽谕味道联系白居易在其他作品里的态度,对于身为帝王的玄宗如此「重色」的行为,显然他是不赞同的。
从政治的角度看,唐明皇与杨玉环的爱情,是安史之乱的因这不是「女色误国」那种推卸责任似的兴师问罪,而是历史的蝴蝶效应《长恨歌》所写的,不是一个单纯的爱情故事,处于大唐帝国权力核心的李杨之爱,从一开始,就无法超脱于。
权力的游戏在「渔阳鼙鼓」之后,视角切换到「宛转蛾眉马前死」的杨妃时,笔调却转为了同情不认为如有的评论中说,这是在写一个尤物的下场,以便引以为戒「惩尤物」的惩,不是我们理解的那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活该没有好下场的状态,「尤物」的悲剧结尾,也可以是让人同情的。
即使曾在《丽人行》里对炙手可热的杨氏兄妹相当不赞同的杜甫,也曾杨妃写下过「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的感叹盛唐的胸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美丽女子「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长恨歌》里把杨妃之死写得又美又惨,这是一个美丽事物的殒落甚至可以说,马嵬坡下的这一幕,就是整个大唐盛世由盛转衰凋零殒落的一个象征从「黄埃散漫风萧索」到「魂魄不曾来入梦。
」,是《长恨歌》写得最好也最打动人的部分,很明显,这一段写的是「圣主朝朝暮暮情」「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归来之之后的唐玄宗,面对的是这样一个物不是人亦非的环境,让他「对此如何不泪垂」的,不仅是「。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杨妃的思念一个太上皇的名分,改变不了江山、皇位、爱情都已在这场动乱中失去的现实,属于他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这一段所写的李隆基,不再是一个言行好恶可以影响整个政局的帝王,而是一个 失去了一切的老人,对着旧时光的遗迹怀念曾经爱过的那个女子,缅怀自己己无甚希望可言的人生。
打动了我们的,正是这其中的人生感慨所以才会有后面的寻找杨妃魂魄之举玄宗的人生,往前已无路可走,「上穷碧落下黄泉」的寻觅,只不过是要在绝望中寻一份希冀这个非人非仙非鬼的杨太真,与其说是道士寻到的,不如说是玄宗想象中的「天上人间会相见」的心上人。
因此身处海外仙山的杨妃会思念,会伤感,会「含情凝睇谢君王」,会重提七月七日长生殿的密誓,唯独不会恨李隆基「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虽是接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来的,但却不是杨妃之恨。
因为在这首诗里她不可能主动去「恨」《长恨歌》从头至尾,对于杨玉环的刻画一直都是外视角,直到此处,她的言行也都是出现道士眼中的诗里写的不是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爱情,而是李隆基对杨玉环的爱情唐明皇才是这首诗的主角,杨妃是作为他爱情的客体存在的。
海外仙山的这一段显然是艺术的虚构,诗里为什么要写这样一段情节,历来众说纷纭根据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认为,这一段是混入了汉武帝李夫人的故事,而《长恨歌》的主题,与白居易《李夫人》中所写的类似汉武帝,初丧李夫人。
夫人病时不肯别,死后留得生前恩君恩不尽念不已,甘泉殿里令写真丹青画出竟何益?不言不笑愁杀人又令方士合灵药,玉釜煎链金炉焚九华帐深夜悄悄,反魂香降夫人魂夫人之魂在何许?香烟引到焚香处既来何苦不须臾?缥缈悠扬还灭去。
去何速兮来何迟?是耶非耶两不知翠蛾仿佛平生貌,不似昭阳寝疾时魂之不来君心苦,魂之来兮君亦悲背灯隔帐不得语,安用暂来还见违伤心不独汉武帝,自古及今皆若斯君不见穆王三日哭,重璧台前伤盛姬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贵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李夫人》)李夫人的背后,也有一个「倾国倾城」的故事,此外《长恨歌》开头的一句就是「汉皇重色思倾国」「又不见泰陵一掬泪,马嵬坡下念贵妃。
纵令妍姿艳质化为土,此恨长在无销期」似可作《长恨歌》注脚,而「生亦惑,死亦惑,尤物惑人忘不得」,确有「惩尤物」的意味「人非木石皆有情,不如不遇倾城色」,仅仅是在表达追悔之意吗?经历了「生亦惑,死亦惑」的过程,才有资格说「不如不遇」,而口中说着「不如不遇」,正是因为「忘不得」的那份爱情的诱惑。
白居易作诗有很强的政治目的,他是要继承诗经以来的美刺传统的但他并不是不懂爱如果那段与湘灵的爱情是真,他可能更能了解这种冲突的痛苦吧在《新乐府》中有一首为「止淫奔」而作的《井底引银瓶》「妾弄青梅凭短墙,郎骑白马傍垂杨。
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一场私奔的爱情开始得很美,却没有得到好结果,诗中最后的劝诫,是「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无论是唐玄宗,还是汉武帝,还是这位大胆私奔的女孩,在这几首诗里,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把个人范畴的爱情和社会范畴的爱情对立起来。
当爱情只是存在于两人的世界中时,它是珍贵美好动人心魄让人沉醉其中的;而将之放诸社会的视角,过于放纵的一己之情却是带来不幸的根源理性上,作者希望能对个人的情欲有所约束,使之导入社会的轨道,而事实上,「人非草木皆有情」,「。
劝百讽一」怕是难以奏效所以这些作品,最终给人留下最深的印象,却是诗中的爱情描写陈允吉《从变文看故事的构成》(《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5年03期)或许可能提供一个理解《长恨歌》主题的思路。
《欢喜国王缘》变文讲的是欢喜王宠爱有相夫人,一天突然发现夫人的气色预示她会七日而亡夫人去山中向一位比丘尼求延寿之法,对方劝她莫贪恋尘世,让她受如来清净八戒夫人归来后身亡,国王思念不已夫人在天上也对国王念念不忘,下凡与他相见,劝说他也受。
斋戒,最后两人一起生天论文中认为,很有可能《长恨歌》是受到了这个唐代流传甚广的变文故事的影响而在原来的佛经故事中,有相夫人死亡的原因,是因为恃宠在起舞时让国王违背规矩为自己弹琴在人间没有边界的情欲是致祸的根源,当他们各自斋戒向天上求诸快乐时,才终于团圆。
然而让两人能够天上重圆的,却正是互相之间不了的情缘这一点与《长恨歌》颇为接近李杨之间的这段爱情,不为不真,不为不美,但这样的两个人,在自己的爱情世界里沉溺得越深,带来的影响也就越大,直到最后导致了爱情毁灭,还拉上了一个大唐盛世陪葬。
但另一方面,在失去了一切之后,绝望中的唯一的希翼,却是这份天长地久隔不断的爱情诗中写的爱情是真挚的,而讽谕也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缘自在个人范畴和社会范畴有着不同的标准也许《长恨歌》的主题,确是在给爱情划一个边界,但偏偏作品呈现出来的,却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悲剧。
也许「长恨」的本意,恨的是无法用理性来约束的情欲,以至情欲成了致乱之由,也导致了情欲的毁灭所以要给情欲划定一个边界,但放在个人的世界里,有情是身而为人的自然,这样一份「在天愿作比翼鸟, 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真的是「生亦惑死亦惑」生生死死难以磨灭的。
作品中并未否定过爱情,呈现出来的「长恨」,却是一个爱情的悲剧《长恨歌》里有两个不同的声音,却是一个理性与感情冲突着的内心这个冲突,唐玄宗解不了,白居易也解不了,人间解不了只好寄望于「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所以只能「此恨绵绵无绝期」了。
后来这个「恨」,在《长生殿》中被洪昇解决了。